晚潮｜找瓜摊

潮新闻客户端 汪群

兜里有碎银，难买当地瓜。这是我今夏在递铺街头寻觅西瓜时最真切的感受。

买西瓜难，买带着地头清气的好瓜更难。这情形，是近几年才有的新鲜事。按理说，今年城里的西瓜摊位并不紧缺——城市管理部门早早就放开了政策，农民自产自销的瓜蔬进城设摊，只要不碍着公共通道和道路安全，总能找到一席之地。

可销售场地不成问题，街头的西瓜摊怎么反倒难见影踪？我猜，大抵还是“瓜贱伤农”的老问题在作祟。往年常听瓜农叹：“几亩瓜田侍弄得好好的，偏赶上台风山洪，满地熟瓜被洪水泡得发胀，一年辛苦就这么打了水漂。”近些年本地种西瓜的少了，会不会正是怕了这样的风险？

那天午时，我和妻子从乡下回县城，顺道绕去三里亭农贸市场附近。毒辣的日头晒得路面发烫，我们在周边转了一大圈，树荫下空荡荡的，连个西瓜摊的影子都没见着。大热天的午时找瓜摊，竟像早年抢购紧俏商品似的，心里空落落的。

沿街不见瓜摊，难不成农贸市场里还会缺？

倒也不是没有。只是我心里念的，是老农早上刚从地里摘的那种——瓜蒂碧绿得能掐出水，还沾着新鲜的瓜叶，哪怕带点生，放两天也就熟了，吃着总觉踏实。

其实之前在三里亭附近，我已经买过三次西瓜。前两次是个农妇推着双轮车卖，我没问产地，挑了几个就走。第三次再去，车不见了。旁边卖玉米的老农说：“许是怕下雨，今天没来。”过了几天又去，还是没见着她。正准备离开，一辆机动三轮车突突地驶来，车斗里堆着满满一车西瓜。我招招手，车主停了车。“这瓜是哪儿产的？”他笑着答：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，上海来的。”我愣了一下——上海市区哪有种瓜的？郊区还差不多。但他说得坦荡，我又何必不信？或许人们对大上海总存着几分敬仰，听说是上海来的，便觉得比小地方的更可靠些。

为买个好瓜，我不肯死心，妻子也支持。“先送你回家做饭，我开着车吹着空调，还怕在县城转不到个瓜摊？”从云鸿路转入递铺路，我眼睛瞪得溜圆，连树荫下的每个角落都不放过。开了几公里，还是没见瓜农的身影。到老百货大楼路口遇红灯，正心焦时，忽然瞥见对面转角有个机动三轮车西瓜摊，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。

那会儿摊前正热闹：有开轿车的摇下车窗，让商贩挑好称完，扫了码就走；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围着，看商贩切开的瓜——瓤红得透亮，汁水顺着刀缝往下滴，谁见了都挪不动脚。我倒有点犯难：怕在这儿停车被监控拍，可要是开到远处找车位，顶着烈日来回跑，又实在吃不消。转念一想，人家能在这儿摆摊，我买个瓜停几分钟，总不至于有麻烦。这自我安慰的念头刚起，就下了车。

挑瓜时，卖瓜的男青年三十出头。我选了个瓜，他接过去在手心转了转，说：“这瓜有点碰伤，换一个吧。”我凑过去看，才发现表皮有个不起眼的小瘪坑——他不说，我根本注意不到。这份实在让我心里一暖，第二个瓜索性让他帮我选。称瓜的空当，我问：“你是安吉人？”他点头。“那瓜是安吉的？”“是从江苏盐城批发市场拉来的。”我倒也释然了，买都买了，能在大热天里吃上瓜，就挺好。

到家切开，果肉沙甜，汁水顺着指尖流。吃着瓜，忽然想起这男青年的举动，又记起小时候和伙伴们偷瓜的事——那会儿真是调皮得没边。

也是个盛夏午后，村里来了个挑着箩筐卖瓜的老者。我们四个小孩围着看，他大概见我们是娃娃，身上不会有钱，吆喝着就往前走了。不知是谁先动了歪心思，蹑手蹑脚从后箩筐里摸了个瓜就跑。我们都光脚，踩在泥地上没声响，老者只顾着吆喝，压根没察觉。第二个、第三个伙伴也跟着拿了瓜跑，我心里又慌又急——不拿，怕被伙伴说不合群；拿了，又怕被发现。正犹豫着，前头的瓜担突然往前沉了沉，老者猛地回头。那三个早跑没影了，就我还愣在原地，手里啥也没拿，却被他逮了个正着。他骂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，只记得脸烫得像火烧，攥着衣角站在那儿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我们家是村里唯一的下放户，向来引人注意，出了这种事，回去准要挨父亲的藤条。后来见了那三个伙伴，他们还笑我：“动作快点不就没事了？”可我再也没敢跟他们去“摸”瓜。

话题扯远了。隔天早上，我在菜园浇水，忽然听见外头喊：“良朋西瓜——良朋西瓜——”声音清亮。我赶紧开了围墙门，见是个中年妇女推着三轮车，车斗里的西瓜圆滚滚的，上头盖着层湿布。“您停这儿吧，不挡路。”我指了指门边的空位。她麻利地掀开布，帮我挑了两个：“您放心，都是今早刚摘的，保甜。”

“良朋西瓜”这四个字，在我们这儿就是招牌。谁不知道良朋的沙土地养出来的瓜，皮薄瓤沙，咬一口能甜到心里？那天晚上，女儿发来语音，声音里带着笑：“爸，那西瓜太好吃了，我们三口人一会儿就吃完一个。”她顿了顿，又说：“吃出小时候的味道了。”

女儿说的小时候，是她跟着我们在县城生活的日子。可我心里的小时候，是在乡下父母家——瓜田就在屋后头，傍晚摘个熟瓜，在井水里泡半个时辰，切开时“咔嚓”一声，凉气混着甜香冒出来。那会儿的瓜，哪用得着“找”？

如今兜里有了买瓜的钱，却总在找瓜的路上。好在偶尔能遇上良朋西瓜这样的老味道，像给日子添了块糖，甜得扎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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